父亲的歌

我们那里，清明节历来是大节，至诚的人家，早半个月前，就忙着准备了。姆妈阿婶们常常在安静的午后做钱纸，她们面前摆着五色纸，先用刀将纸裁成一条条，然后将几十条纸叠在一起，用凿子凿出形状来，外圆内方，状似古钱币。做好的钱纸，八条系成一蓬，红黄蓝绿白，很好看。这是妈妈们的清明手工。

乡村的人，通常把清明扫墓叫飘钱。挂一蓬钱纸在坟头，上面压块新土。风吹动着钱纸，如五色祥云飘动，这也是人们为什么用五种颜色的纸做钱纸的原因吧。

今年这个清明节，因为疫情缘故，我和妹妹无法到墓地上去飘钱，只能站在老家门口，点一炷香，深深致意，遥寄父母。

白天的思念带到夜晚，我在灯下，翻出父亲的歌，听着听着，止不住泪流满面。父亲去世已经五年，我能听到他的声音，留存下他唱的战地歌，真是百感交集。

我的父亲冯洪才，是宜兴市周铁镇人。1953年1月，23岁的父亲，作为铁道兵，跨过鸭绿江，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交通工程二十一团四连，在抗美援朝中曾两次荣立三等功。

父亲很少跟我们说他的故事。他是周铁印刷厂一名工人，后来当过一个时期的厂长，我听大人讲，他当过志愿军。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只五斗橱，橱柜抽屉里有父亲两枚志愿军参战纪念奖章，妈妈将奖章包在一顶玉色压舌帽里，是哥哥童年时戴过的帽子。还有一本红色封面的笔记本，本子里夹着几张照片，有父亲穿着军装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合影，跟一个朝鲜人民军战士拍的照片。父亲当时跟我说过这个朝鲜战士的名字，我因为年纪小，没有记住，只记得这个人姓崔。

父亲珍藏的照片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发黄了。当时，我哥哥的一位朋友会拍照，那人叫许建新，经常到我们家里来玩。父亲问他，你会翻拍照片吗？对方说会的。父亲就把四张照片交给他，请他帮忙翻拍一下。那人一口答应了。父亲有点不放心，再三叮嘱他：这些照片不能弄丢。

原以为对方会很快翻拍好送照片过来的，谁知等了一个月都没音讯，父亲催了几次，都没着落，后来才知道，对方把照片丢失了。

父亲很生气，为此事还跟哥哥发火，说他交的朋友不靠谱。我和哥哥很不理解，不就是几张旧照片么，值得这样耿耿于怀吗？

这想法当然很无知。许多年后，我才懂得父亲，那几张照片闪耀着他的生命荣光，可见血与火，勇气与担当。

人年少时往往不得要领，对父母缺乏耐心，没有深刻的理解，甚至对他们的爱不珍惜。我没考入宜兴日报社前，曾经跟父亲在一个厂里短期工作过，那时候，厂里经常组织职工下班后开会学习，有好几次，父亲在等人开会前，站起来跟大家说，我来给大家唱个抗美援朝的歌吧。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心欢迎，他就呱呱啦啦唱起来。因为是朝鲜歌，没有人听懂他唱的什么词。他像个独角戏演员，滑稽又可笑。我当时正值青春妙龄，死爱面子，深为父亲的举止害羞，甚至觉得他迂腐。现在想来，当年自己是如此浅薄。换作今天，我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浴血奋战的历史有更多的了解，我就不会觉得父亲迂腐，我会向年轻时代的父亲致敬。

父亲85岁那年跟我说，想要用一下我的录音笔。他会唱许多战地歌，大概近20首，有中文有朝鲜语，这些歌极富现场感，鼓舞士气，为和平正义而唱。他记得歌词，能全部唱出来。他想把歌录音下来，用他的话来说，这是“精神财富”，因为很少有人能记住这些歌曲了。像他这样年龄大的老兵，即使健在也都记忆消退了，他想趁现在自己耳聪目明的时候，把这些战地歌曲录下来留个纪念。

我听了父亲的想法，非常赞成，甚至有点惊奇和兴奋，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会记得这么多歌词。我跟他说，不用录音笔，用手机录音效果很不错。

父亲真的记性很好，歌词记得牢。他说先唱两首中文歌，让我录下来，放给他听听。当时，他和我妈妈都住在镇上的老年公寓，我把门关上，以免外面的杂声进来。父亲听到我说完“开始”两个字，就唱了起来。老人家唱得很投入，普通话虽然不标准，但是节奏感很好。我当时录了他两首歌。

这两首歌不知何人作词作曲，旋律非常美，词意也很好。根据父亲唱的曲子，我记录了歌词：弯曲的河流，雄伟的山，钢铁的阵地英雄汉。用血汗筑成了钢铁阵地，用智慧克服了种种困难。地下开辟了长河冰场，大炮飞机摧不毁呀炸不了，我们的工事坚固巧妙，我们的战士机智勇敢……

这一首歌节奏感非常强，另一首则比较抒情，歌词如下：炮火震动着我们的心，胜利鼓舞着我们。中朝人民亲兄弟呀，并肩作战打击敌人。我们越过高山，我们跨过大海，高山大海挡不住我们。为了祖国的安全，世界的和平，我们不怕流血牺牲……

两首歌录好后，我当即放给父亲听。父亲说，他要把其他歌曲练练熟，不能打个愣，特别是用朝鲜语唱的歌，要唱准确，下次以最好的状态录制。

那天，父亲很高兴，我还录下了他的两首口琴曲《在水一方》《渔光曲》。

说好，我要帮他把20首战地歌全部录下来的。可人生往往没有下次，我的母亲因为严重脑萎缩，生活不能自理，病瘫在床，父亲接下来日夜陪伴，心情受到影响。每次我提出来要帮他录歌，他都说不在状态，等下次。

遗憾的是，一直没等到他状况好的下次。母亲去世后，他常常一个人吹口琴。他87岁差两天的时候，猝然发病去世，永远没有了下次。

父亲离世，家里设灵堂，我们没放哀乐，循环播放的，是他自己吹的口琴曲《在水一方》《渔光曲》。

没有录全父亲的歌是遗憾，但让人感到安慰的是，父亲在去世前半年，意外获得一张珍贵的照片。那是他从朝鲜参战回国，部队驻扎在东北汤原时拍摄的，穿着双排纽扣军大衣，戴着东北大头帽。当年他把这张照片寄给老乡华平留念，照片背后有他的亲笔签名。

这位老乡将照片珍藏了60多年，有次在街上遇见我父亲，他说，我家里还有你一张老照片呢。父亲很惊讶，当年的小伙伴现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居然保存着他的照片。父亲就跟他去家里拿了这张老照片，年代久了的照片已泛黄，看起来有些模糊。父亲便拿到镇上的照相馆，请师傅修复好。他洗了几张，用护膜贴封好，给我一张留念。

而今，我翻到父亲的这张照片，仿佛书页里面夹着的花瓣，花瓣虽飘离树枝，却仍有淡淡的清香，我闻到父亲生命的气息。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听着父亲的歌，我是那样想念他。(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