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小凳子

延安的宝物多矣，巍巍的宝塔，洛川的苹果，狗头大红枣，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可我偏对延安的小凳子情有独钟。

延安小凳子，其实是小马扎，由8根微型钢管焊成“X”形状，烤上黑漆，向上的一面紧绷6条草绿色帆布带，连接处都铆上螺钉，简易又精致、小巧又结实。延安人统称它为“小凳子”，这些年，一下子就叫响开来。

这日，我们阜宁县把政协委员履职能力提升培训班搬到了延安。“不朽之红，领秀中国”，革命圣地延安3.7万平方公里，无处不是红色宝藏。实景教育期间，人手一只小凳子，因为，延安的沟沟峁峁中的每一处景点，都是一个值得随时坐听的露天课堂或时间剧场。

延安小凳子便是我们聆听的坐具。小凳子是下榻的宾馆为我们准备的。我们一行拥有共同的身份：学生，一群“取经”“寻道”的中青年“小学生”。

是的，延安的景胜比不上草长莺飞的江南，比不上宏阔美奂的都市，但是，前来者络绎不绝，如暖春之花。每一个团队，在红色景点相遇，人手相执的小凳子就成为一种奇观，一份盛景。就像早年从全国各地奔赴延安的进步青年一样，我们此行，是一种精神朝圣。

一只小凳子在手，甚感有趣，我的心绪一下子飞回到童年。彼时，老家召开生产队社员会议，每户家长从自家提着一只小凳子，来到生产队队房（也有牛屋）开会。大队部设有会场，再简陋，都能备上长条的座凳或座椅。生产队条件不比大队，就会要求自带凳子开会。与会的社员都很积极，眉宇舒展，眉梢上还挂着喜悦。对苦了一辈子的庄户人来说，“开会”是身份被尊重的大礼待。

上学时，参加学校开学大典、运动会，也是人手一凳，坐在偌大的操场上，闻听校长训话，内容多已模糊，倒是天地开阔、心情舒朗的感觉犹记如昨。坐在小板凳上，一种成长的愉悦与律动，布驰周身。对了，还有看露天电影！我们小屁孩，提着、扛着长凳小杌，直奔银幕挂升的社场而去，彼时的凳子不再是重物，而是欢娱心情的发动机。

延安的小凳子，久违又亲切。

延安的小凳子，成了一种明喻与指代，它置放在哪里，哪里就是会场与课堂。

在延安，聆听、思考成为主要的精神虹吸。我们在王家坪革命旧址的一排平房前，有序坐定，聆听了《毛泽东与毛岸英的感天动地父子情》，热泪潸然；我们在梁家河谷底坪地，屏息仰面，聆听了《习近平的知青岁月与他的群众观》，肃然起敬；我们在杨家岭中央大礼堂前侧，凝心聚神，聆听了《延安时期水乳交融的党群干群关系》，收获良多；我们在南泥湾巨型党徽广场，列队矩阵，聆听了《三五九旅开发南泥湾与南泥湾精神》，雷霆过耳……

小凳子一放，处处是课堂，露天课堂就设在蓝天红日下，就设在山崖下、松柏前、河畔旁、窑洞前、花香绿风里。露天课堂毗接而设，掌声连绵韵如纺线，歌声嘹亮响遏行云。

空闲之暇，我会细细打量手中的小凳子。我们带的不是一只凳子，而是一份虔诚、一份敬仰、一份感恩。

这是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小型坐具，它形似于毛泽东在杨家岭，接待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坐的小石凳子，能爆发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磅礴力量。这精当得恰到好处的铁布构制，俨然南泥湾大生产展览馆中，著名木刻家刃锋的作品《小组会议》中倒在地上的小木板凳，能包蕴“人民当家作主”豪情壮志。

我由小凳子的简朴，联想到延安时期领导人打着补丁的衣裤和用红蓝毛线做成的军用地图；我由小凳子的谦卑，联想到大生产运动中官兵汗流浃背的自力更生；我由小凳子的加持，联想到巍巍宝塔山对中国革命的浩力支撑；我由小凳子的形象，联想到《东方红》《绣金匾》和张思德、白毛女等诸多博喻与诠释。

小凳子，一如时光隧道中的飞行器，载着我来到烽火岁月，来到延安枣园的坪场上，来到延河边的空地上，我和众多的官兵、文艺工作者端坐着，聆听一位裤膝处缝着长条补丁的伟人，扳着指头，盱衡世界大局，阐述中国革命的前途，敷陈“双百”方针的意义——有时，他没有讲台；有时，他的讲台就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蹲着一只大茶缸，台下坐听的学员口渴了，径直踱到前面，端起大茶缸咕咚两口，一抹嘴巴，回到原位，坐到小凳子上继续听讲。大茶缸上口氤氲着的热气，模糊了我的双眸。

手中的小凳子，筋骨老到，收放裕如，一如举重若轻的调频器，让历史返回到1942年5月23日延安文艺座谈会第三次会议的时空里。会后合影，坐在第一排的刘白羽坐着的小凳子（马扎）“咯吱”一声坏了，摄影师吴印咸按动快门的手来不及停下，留下了一张“废片”，人们闻声而笑。

今天，我手中的小凳子再怎么坐用，都不会“咯吱”而坏，昔年的条件无法与现时同日而语，只是一代伟人无畏艰难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又给我们补上扎实的一课。

临离延安时，我们按照带队老师的要求，将各自执握的小凳子带回宾馆房间。

四天时间的亲密相伴，人凳似乎结下了深情，尤其是我，应好生感谢这只小凳子屈尊低处，让我始终在一种踏实、无倦的状况下，玉成一回十分宝贵的精神行旅。

我拿过一沓纸巾，轻轻地拭去小凳子上的尘土，尔后，慢慢将它放到原处，放到我的心头上。（张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