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停泊

　　小城临江而立，千年光阴、十里岸线，停泊过唐宋漕运的繁忙、明清盐运的兴盛。现在，大轮穿梭江海，依然栖靠本埠。我听懂了大轮汽笛呜呜，长短有别、寓意各异：一声长，代表离港远航;二声长，表示归港靠岸……这个冷僻的知识点是南京油港的水手告知我的。南京油港其实地处江北仪征。一片2.5公里长的飞地紧连着城区，作为鲁宁输油管道的终端口和中转站，在小城已停泊了近半个世纪。

　　去年春天，意外收到港口工会陈先生的电话，说公司党委书记任腊根托请我为注册在本地的新公司取个响亮的名字。任书记早年做过办公室主任，也是资深文青，算得上老油港人，他和我一样对第二故乡仪征感情笃深。今年6月，“书香油港”图书流动借阅点开放，作为特邀嘉宾我又一次踏足二十余年未曾谋面的港区。令人暖热的是，油港领导班子成员都读过我前年出版的地方文化读本《心仪之城》，某些篇目、相关章节，他们随口拈来，显然是在用情阅读脚下这方热土的前世今生。

　　走进油港办公区，风景旧曾谙，这里居然完整保留着45年来的历史肌理。三四层的旧式办公楼，一层平顶辅助房，风雨长廊连接，亭台楼阁点缀，园林式的环境弥散着“老家”的气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得到了妥帖的安排、恰当的照应。

　　与港口同龄的大树贴上了身份证，学名、特征、分布、用途、物语一目了然，香樟林里的碑刻上，可以读到“1978年，油港初创，国家领导人就指示，油港要多种树木，建成一座绿色港口”。视野中，闪烁现代光芒的是设在主入口的不锈钢雕塑《时光浩韵》，C状造型。水手们说，那是大轮防撞隔离球的艺术表达，也是江豚逐水嬉浪的形象定格;是天地交融、万物合一的隐喻，也是时光永驻、岁月不“锈”的象征。

　　江水潮起汐落，记忆澎湃不已。一条宣传廊架，从黑白分明到多彩华丽，帧帧照片串联起45个春秋、15000多个日夜，也缩写着国运和民生的发展轨迹。

　　1974年12月26日，毛泽东主席81岁寿辰，老人家在一份特急件《关于建设山东胜利油田到南京输油管道的报告》的“主席”二字上，画了一个大红圈。历经三年多合力拼搏，1978年7月底，贯穿鲁、皖、苏三省长达665公里的油龙顺利收官于仪征江边，接上了南京油港的航线。分输2000万吨的规模，相当于减轻了4000万吨煤炭的车载压力，“北油南运”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能源的运输方式，有效缓解了沿江和沿海地区“供血”不足的制约。

　　有了油头，有了码头，也就有了向广阔腹地扩散的张力。远东最大化纤原料生产基地——仪化公司应运而生，这座方圆10公里的化纤城，借助黑色石油加工白色化纤涤纶，丑小鸭变为白天鹅，为当时10亿国人每人新增一套“的确凉”，告别了凭布票买布做衣的历史。南京油港的建设，更打开了长江下游对外开放的新门户。1991年6月，中国较早的赴法留学生、以自传体法文版《我的母亲》享誉欧洲的世界名人盛成先生，第四次回到故乡仪征，特地参观了南京油港并挥毫留念“二十一世纪是太平洋世纪”。

　　年逾九旬的盛翁准确预见到了未来：随着12.5米深的长江航道全面疏浚，5万吨级的海轮可直接停泊仪征，从南京油港出发昂首向洋，可畅达太平洋沿岸，每年中转的货轮超过4000条，油品、液体化工和粮油货运量超过1000万吨。

　　在仪征百姓心目中，油港是块被岁月镀亮的金字招牌。和港区一路相隔，当地人开办的油港龙虾饭店刚营业，依凭从南京学回的龙虾烹饪秘笈，辅以烧鱼头、煲鸭汤等地方特产，就把周边食客都吸引到了港区附近。这里融汇着与油港无关又无法从油港抽离的自然体味，是滩地、柳岸与江流、码头的精神气息。那些早年不到20岁的水手，在老照片中还是胡茬蓬发、戴着防水手套、肩扛碗口粗细绳缆的青涩模样，如今退休后时不时带着子孙重返旧地。

　　和港口总经理邓基柱聊天，他说作为湖南沅陵人，来仪征工作太有缘了。他敬仰的仪征籍经济学泰斗厉以宁先生，青少年时期跟随父母归避战火，迁居湘西沅陵;而自己走出了沅陵，来到了江苏，驻扎仪征从事港务管理工作。两人都拥有了血肉相连的第二故乡，不只是情感记挂，更有一种回报、感恩和担当。我了解到，南京油港已经在仪征本土成功注册了新公司，税收留给了仪征，新增招工机会也留给了仪征，港口的业务有一半来自本地。

　　呜呜的大轮汽笛声在江上响起，整座仪征城都能听到。一声长，是深情告别故乡的招呼：“我要远航!”两声长，是在急切返回母港的问候：“我正回家!”时光在流淌，载舟远行;时光也停泊，把水上的梦卸在岸上。（汪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