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暴烈

　　旷野寂寥，山风浩荡。驻足世界十大火山岩石柱景观之一仪征捺山地质公园，鸟语、羊鸣从高处泄漏下来，进山研学的学生正鱼贯而入。此刻，想起《中国国家地理·江苏专辑》的标题：温柔江苏的暴烈往事。

　　岁月遮蔽了炽烈的史实：江苏10万平方公里版图，有1万多平方公里为岩层露出区，其中火山岩面积竟占三分之一。从苏州的虎丘、镇江的北固山到南京六合灵岩山、扬州仪征的捺山……一处处冷凝的山陵虽死犹生，荡漾着远古的灼热。

　　海拔不到150米的捺山，在高山名山中无疑低矮微小，一个“捺”字，本是神话中诸神移山、挑担失衡时急欲按捺的动作，然而500万年前，天地大化、翻江倒海的冲动，谁能按捺得住?此地曾是古长江入海口，风是咸的，雨是苦的，夜是沉的。地壳剧变，一下将宽厚的母腹彻底撕碎，火冲云天、血迸四方、浆涌八荒，温高千度。冰冷的江水按捺不住，澎湃的海潮按捺不住，如注的暴雨按捺不住……一切被毁灭，一切在重塑。

　　乾坤大挪移，天地一长叹。这叹，既叹远古自然嬗变，也叹现世人为糟蹋。十年前，当一位独具慧眼的自然生态主义践行者，以地质公园名义托管捺山时，这儿矿坑遍布、宕口处处，因开山裸露的地质岩层一目了然，彻底展示了沧海桑田的内在肌理。“享受自然，必先热爱自然;热爱自然，必先懂得自然。”

　　“捺山地质公园”主入口，浑圆、镂空、外乌内金的主题雕塑虚实相间、无中生有，抽象造型从不同角度可辨识猿猴、野马、雄鹰、大象、巨龟等不同形象，似乎只要一声呼唤，它们就会走出虚空，重返原始森林、海洋和天空。山上家底知多少?南京、扬州等地的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进行了专业田野调查。500多种草、灌、藤野生植物结邻而居，200余种野生动物和鸣共存。一座山，即是一册写在大地上的百科全书;一座山，即是包罗万物的生命基因库。

　　从高空俯视，即可发现捺山茂密植被中隐藏着一个主火山口、四个副火山口，仿佛对应着人类的五指、五官、五肺，以统摄一座山的骨骼、血脉、气韵。半山腰处，玄武岩石柱冷峻似铁，黑白相间，或抱团昂立，顶天立地;或成群扑倒，壮烈献身;或忍辱负重，俯首躬身，还有三四块飞石，在剧烈运动时失去重心被抛到山坡下成了孤儿弃婴。

　　水一旦软化了石头，石头就会超越水而轻于水。火山喷发高温熔化硬石时产生了众多气孔，流水乘虚而入释放出巨大浮力。一枚鸡蛋大小、千疮百孔的弹丸之石，只有同体积的棉花轻重，放在水中竟能持久悬停，像极地浮冰、空心云朵。在人间，它的最大效用就是以粗粝的表面打磨世人脚板上的积垢老皮，以“三把刀”闻名遐迩的扬州，通往百年富春茶社的德胜桥巷道里，出售此石的摊位户户相接。水火相融，衍生了尘世最为惬意的休闲生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再说“海枯石烂”一词，本很夸张矫情，但它恰恰是火山喷发的终极结果：海岸线向东退去，扬子江向里收缩，火山灰积成沃土。捺山，在县志上又称“腊山”，是一城藏风聚气的结穴，也是当地百姓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腊祭之处。捺山土壤膏腴肥沃，火山灰里富集着多种营养物质，高温又把浅层地表完全消了一遍毒，微酸土壤使它成为江北种植绿茶的最佳环境。陆羽《茶经》曰，“上者生烂石”，意指上好的茶长在烂石里。正是从捺山出发，中国名茶之乡悄然萌发，3.5万亩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绿杨春”星火燎原，270度杀青脱水，80多度理条提香，70多度初烘成型……直至100度沸水泡制，枯叶复活，清香四溢，自在沉浮。火与水，相杀更相爱。为了感恩自然的赐予，捺山每年四月都要举办“喊山醒茶”传统节庆，敬山神、祭茶祖。

　　一只“羊坚强”的亮相，以动物的励志故事讲述生命的强大和孤独的伟大。几年前，与捺山朝夕相处的牧羊人发现，散养于山上的羊群突然少了一只，以为遇上意外。没想到三年后，那只失踪的波尔山羊，毛发焕然一新、犄角昂扬向天，神态悠然孤立于峭壁之上。这么长时间，它是如何孤独求生、抵御不测?

　　捺山的“时间简史地质展馆”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约1900年前，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庞贝城几小时内骤然被火山喷发的灰烬彻底覆盖，2万人瞬间消逝。但对庞贝古城的覆灭，历来还有另一种立足文明层面的省视：古庞贝人荒淫无度，他们嗜食松鼠火烈鸟的舌头、夜莺的肝甚至以腌制的奴隶肉喂养的海鳗，观赏活人互相角斗残杀更是习以为常，后人认为，是古庞贝人贪婪、暴食、纵欲、自大的罪行触发了维苏威火山的震怒。歌德为此总结过：“在世界上发生的众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这样，带给后人如此巨大的愉悦。”这“愉悦”恰恰是对前人罪孽的极刑。

　　来到捺山的游客们，在500万年的时光隧道逆行时碰到了一只羊，一只在汉字创造时象征“大美”“善良”“吉祥”和“仁義(义)”的羊;而一座以火山奇石模拟历史悲剧的“古城”，提示人们别和生物为敌。（汪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