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来西亚淘书

　　旧书于我，就像爱情于騃女，腐肉于鬣狗，走到何处，寻到何处。20余年前，我负笈域外，赁居郊区，学业之余，四处寻书。马来西亚籍房东见状，提议我可随他回国度假，那里更有书淘。于是，我飞赴马来西亚。

　　在我之前，已有书友来此寻宝，写下“淘书攻略”：槟城有一条棺材街，书店成伴，旧书成群。房东驾车载我，从吉隆坡出发，途经怡保用餐，傍晚到达槟城。中午，从怡保一下高速，我在乡间小道上就看见一爿书店。我选中一册袖珍本《王云五小词汇》。老板是一位老妪，她要价不便宜，言及其父早年追随陈嘉庚，兴学重教，这本小词典一直伴着父亲。言者谆谆，听者钦钦。我买下小词典，且作槟城淘书盛宴的“开胃小菜”。

　　翌日清晨，我按图索骥，独自前往棺材街寻书。那片街区，倒像电视剧《繁花》街景的现实版，街道不宽，两边店面林立，悬空招牌，色彩缤纷，可迷人眼。我循着棺材街，一阵东奔西走，额上汗如雨飘，心中寒似雪飞，甚感南箕北斗——走进商务印书馆、儿童书局等几家老字号书店，里面尽是港台新书、孩童教材。无奈之时，无趣之地，一位书局老阿姨指点迷津，引我去远处的鱼肆寻购旧书。“芝兰之室，鲍鱼之肆”的典故，流传甚广。我不信鱼市售书，再次用英文问她。她干脆双语混搭，一句高声：“Fish market，就是鱼市。”

　　才进鱼肆，一股股海鱼腥味，如潮水涌来。一眼平视，鱼市估摸有上千平方米，人声鼎沸，生意兴隆。楼上鱼店则零散散，我沿店慢行，终于在顶头发现四五排高高矮矮的旧书橱，外文书、中文书，无书不旧，无柜不满，甚至橱顶地上，成扎成堆，可谓盈千累万。我在书海中望见老板——一位印度裔马来人，头顶绣花小帽，身套黑色大袍，正襟危坐。撇开着装肤色，他的容貌坐姿，像极了南京文化名人卢冀野先生的一张旧影。

　　我一头扎进旧书堆，蹲下身子，再是弯腰，又是站立，从下到上，次第扫荡。我从东倒西歪的书堆里，见到一册书封上印有一簇花卉，便知“文季丛书”无疑。“文季丛书”是巴金先生等人编印的一套文学丛书，誉满文坛。早前，我在扬州天宁寺旧书摊上，淘过一册“文季丛书”，是1949年第3版艾青诗集《火把》，仅费10元。鱼肆所见一册，更有价值——1939年初版初印的孙毓棠诗集《宝马》。继续寻觅，上手二十余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民国印书。末了，我拿起一册萧遥天主编的“南国文艺丛书”，是路易士的《安魂曲》。此书印于1954年，南洋旧书，大陆难见。细细翻阅，竟有不虞之喜，扉页留下潇洒的手泽：炳章弟存，萧遥天，一九五四年七月十日。萧遥天是画家、作家，路易士是诗人纪弦。名编名作，又是签赠本，我悄然掩卷，只待寻价。

　　将选中的两袋旧书递给那位老板，他不懂中文，不过依然册册寓目，最后又问我这是些什么书。囊中羞涩，我怎敢实言相告，假装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叹气道：“就是些农业类书籍。”老板信以为真，每册要价1马币(2.5元人民币)。如此白菜价，我心中窃喜。结完账，我又问起涉华英文旧书，老板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严肃地说起，常有新加坡华人来此高价寻购此类旧书，他不想卖我，要待价而沽。为了防止买家捡漏，他还经常学习，了解中国文化历史。买卖不成情义在。我闻着鱼腥余味，给他普及了“鲍鱼之肆”的掌故，又赞誉他在此售书，好比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方书香，造福书客。老板听得乐陶陶，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抬头大笑，笑得那顶绣花小帽，都快要滑下去了。

　　他乐我也乐，老板那爽朗的笑声，至今常常回响在我的耳畔。但那趟马来淘书行，也给我留下小遗憾——炳章何人?鱼肆何地?我无从知晓。直到四五年前，马来西亚依大中文学院的方美富老师，开始编撰《萧遥天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我向她请益，炳章姓氏，仍无结果。不过回函说明，路易士应为作家李雨生(非纪弦)，又意外言及那片笑语连连的淘书乐地——

　　槟榔屿淘书处想必是Chowrasta Market，当地华人称之“吉灵万山”。万山者，Bazar(即Market)的槟城福建话版本。（皋 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