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丰盈

我习惯手机随时记录，那些闲聊闲逛，看似漫不经心，回过头来看都特别有意思，平常中可见世间丰盈，有趣和良善。

蒋坫人

出门乐呵呵买菜，有次碰到一个杨巷蒋坫人，买了她的番茄、山芋和芋头后，我问她，认得蒋祖芳不？

她说，祖芳是我表兄，舅舅家伢伲呀。

我说，蒋祖芳是我们报社的老编辑，我记得他有个弟弟，一笑起来有粒牙齿镶银的。以前冬天贩羊肉，夏天贩西瓜，贩到我们报社，我们买过他的西瓜。不知现在还贩卖不？

她说，蒋祖英啊，早不做了，他农闲时做木匠，木屑粒弹进眼睛里，伤了眼。

我又问她：认识沙大使不？联合国前副秘书长沙祖康。

她说：沙大使老家跟我家上同一个河埠呢。

啊哈，好亲切的蒋坫人！

我有次逛到杨巷，还真碰到蒋坫人沙大使。2018年4月2日，我到乡村采风，逛到饭餐头上寻饭吃，打电话给熟人焦展农，他说，沙祖康大使正好回乡，他正请沙大使夫妇吃饭，他们是老亲戚，叫我一道参加。

那我就不客气了，蹭个饭。

因为是在家乡，沙大使特别平易亲切。他讲杨巷镇蒋坫村，全村人都姓蒋，就他家姓沙，因为穷，又是外来户，小时候时常受人欺负。他个子小，打不过人家，就动脑筋了。村里的顽皮孩子上学必经赵家圩村，那时他带弟弟经常摇着小船在河里放鸭子，他就找赵家圩村的大孩子商量，村里谁谁欺负我，我打不过他，你们帮我。赵家圩村的大孩子满口答应帮他。果真，蒋坫村的顽皮孩子上学路过赵家圩桥时，守在那里的大孩子出其不意袭击了对方，并警告对方不许欺负沙祖康。那赵家圩村的孩子为啥会帮沙祖康呢?因为沙祖康经常用他的小船为他们摆渡。

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

此为《隆中对》，沙大使即兴背诵当年的课文。他讲，中学读书时，顽皮得很，上课经常偷看武侠小说，有次老师把他的书收走了，要他把刚教的《隆中对》背出来才退他小说书。因为是新教的课文，老师以为他背不出。谁知他一字不漏背了出来。

他读书过目不忘，有着好记性。而《隆中对》这篇课文，更是到老都记得，总难忘家乡老师的教导。当年他以高出南京大学录取分数线6分的成绩考入南大。

杨巷中学牛得很，走出了沙祖康和查培新两位优秀的外交官。当时学校有一批好老师，教沙祖康班级的英语老师姓史，西南联大毕业，抗日战争时，曾为援华的美国飞虎队做过翻译。所以他们学校出来的学生英语特别棒。

这天我听沙大使讲了好多有趣的事，记忆深刻。

两个门卫

抗新冠疫情打统仗，小区门岗调来了力量，其中有个矮个、开口一脸笑的老头，是我们报社原来的保安，出出进进热情招呼我。我却不知道他姓啥，真抱歉。我对报社后来穿保安制服的门岗不怎么熟，只深记得报社先前的两个门卫，老邹和老蒋，他们已去了天国，然音容笑貌仍清晰。

我23岁这一年考入报社，门卫老邹后我几天进报社。他是分水人，跟我家乡周铁相距十几里路，然口音大不同。他讲昨天、今天，听起来是兆鸭头、今鸭头，独特的方言。因为是相近地域上出来的人，见了有几分亲。

他在报社看门收发报纸，初时总见他闷闷不乐，后来才晓得他出来看门是心里有不可触的伤痛处。他八岁的外孙放暑假到他家里玩，河边玩水失足淹死了。他女儿只有这么一个独子，他觉得对不起女儿女婿，在家里郁郁寡欢。报社有个副总编是他门房侄儿，于心不忍他这样，就介绍他来单位看门。

老邹是有文化的人，写一手好字。在报社时间长了，他跟我讲，他年青时与村里的大小娘做戏做剧，也很活跃的。老邹后来开朗起来，女儿生了二胎后。他在报社看门有十年光景，后来年纪大了回家，没多久传来消息，得鼻咽癌去世。

风吹走了往事，今鸭头（今天）仍会有兆鸭头（昨天）的音，那是老邹的分水方言。

报社另一对门卫是一对老夫妻，宜丰人，老蒋和老杨。他们来报社看门时，宜兴日报社家大业大了，看门任务比过去繁重。报社有印刷厂，每晚印报纸到半夜甚至天亮，老蒋白天看门收发信报，夜里要等印刷厂工人下班后关门。一夜睡不到几个小时安稳觉，他很宠老伴老杨，夜里开门关门不让老杨起来，劳累活揽着做，没有一句高声。报社食堂烧饭的老王老婆经常说，王良德，你看看人家老蒋，对老杨多好，从不唬老婆。

人虽穷，值钱老妻。这是平民夫妻的可贵。老蒋出力干活不知累，没病没痛，白酒一天二顿，半斤下肚，吊精神的。他吃的是散装酒，去宜兴酒厂拷来的白酒，一年结账下来大概要吃二百来斤酒。

那时社会上还没流行穿制服的保安，单位看门的人之于员工有着一种朴素的守护关系。报社良善之人多，於淑英胡雅萍等人，也包括我，家里有丰余的食物会拿来送给老蒋他们，老蒋也念情，我儿子三年级时学踏自行车，在报社院子里横冲直撞，老蒋揪着后车座防他摔下来，直到他能稳稳上下车踏。

老蒋夫妇是在报社有了正式保安时离开的，新保安小姜穿制服，受过培训，进门还给我们敬个礼，比老蒋看门正规，比后来的保安有礼。

老蒋离开报社后寻到一份工作，绿化公司做工人。有一次，我到周铁去路过城东，天忽忽下起了雨，一眼看到行道绿化带边修剪树的老蒋，就摇下窗喊，老蒋老蒋。报社司机小潘赶紧停车，我跑下车，又返回车从包里摸出三包香烟来，这是人家给我的，我跑过去招呼老蒋，将香烟给他。他很激动，在雨中愣愣看着我们的车开走。

过了几天，於淑英给我带来十斤糯米，说是老蒋托她捎来的，於淑英也有一份。老蒋说，你们对我和老杨这样好，还记得我们，没有什么好谢，送点新糯米。

再后来，得到消息，老蒋去世了，有一日突然鼻子里出血送医院，进去时还能自己走路，七天后就死了。

我得了消息，向程伟总编汇报，程总叫办公室以报社名义送了花圈和慰问金。他们虽然都离开了报社，但曾经守卫过这个单位。

因为新冠疫情，小区碰到报社保安，想起老邹和老蒋，我在手机上写下这段文字，记下两个平凡的门卫。(乐心)